[副八]待到山花烂漫时
1.
他跨进那个他曾经无数次进进出出的小院儿,摘下军帽,神情默然。对迎上来的管事点头示意不用多在意他,慢慢往内院踱去。
那株不高的腊梅开了又败,此刻已是满枝的花苞等着开放。小小的院落里也隐隐带了点梅香,不知是多年以来慢慢浸润的柔软味道,还是那花未开先盛的香。
他手覆上一朵欲放的苞,要撷取的样子。
却终究还是松了指尖的力道,温柔而克制地拂过它的花,它的叶,它的枝。
这株花树较之往年开得更早更盛了。
较之往年。
他想。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2.
天气愈寒。
他披了件大氅,手里拢着手炉,丝丝缕缕的寒气无孔不入。
他微微放远视线,还是那株矮腊梅树旁。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着眼镜的年轻先生,也是拢着手炉,惆怅的模样,对身旁同样眉眼年轻但戾气稍嫌深重的军官说着些什么。
凝神静听,似乎,那年轻先生欢脱清越的声音还在耳畔。
——唉……这么冷的天也不见下场雪……
——你们那东北哪儿能跟我这南方比较啊?我记事起下雪的冬天就不多,更罔论大雪!
——副官啊……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们那边儿看看雪就好了。
那人夸张地比划形容着,转头望向自己,眼神儿里藏着狡黠。
“嘛,真想见识见识北国的大雪啊……”
一笑,便是南国花开。
他微怔,眼神渐渐聚焦,只见得眼前一树肆意盛放的梅,却未见以往一同赏梅的人。
“……雪不是什么稀罕物。”他微微低头,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眼睛,“改日,改日我送你一车。”
他重复着。
重复着去年的话。
突然,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亲吻了他的脸颊。他抬手,所触一点寒凉的湿意,像是流了泪。仰头,竟是漫天雪籽纷扬飘洒。
下雪了。
他忍不住微笑,眼中浸满的是温柔,不自知化了眉宇间的戾气。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个人啊,不一直期盼着一场雪吗。
他想。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3.
房外院儿里那些不知是什么的植物灌木悄悄儿冒出一点绿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已是春天。
他搁了笔,行至院落里。几株花树正争着艳,叶还没彻底舒展,花已经开到盛极。
这地方没别的,就花多。叫得出名儿的叫不出的,直恨不能夺了人的眼。
那人爱极了花,也爱侍候花,面对那些植物比面对自己时要耐心得多。他清楚记得那人气急了的模样,神情夸张,手舞足蹈,就差没指着他的脑门儿骂他“朽木不可雕”。他是为何如此气急败坏,他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他握住了那人乱指的手,导着人的指尖凑到自己唇边轻啄了一口,原还毛焦火辣的人便安分了下来。
甚是可爱。
家仆备好了淡酒和小几桌椅,他轻轻靠在椅背上,稍稍眯起眼,一口一口喝着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初春风仍带着点微凉,酒不烈,他也不是什么酒量浅薄的人,却渐渐有些熏了。
朦胧间,他仿佛见着对面多了把椅子,椅子上不正经地坐着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眉眼温润。抬手举杯,向他示意,仰头饮尽。
——副官,我、我老八敬你一杯……
眼神微茫。
“少喝点……”
不自觉地,他说了出来。
却并无人回应。
陡然清醒,对面哪儿有什么年轻人。
不过一株樱树,纷纷扬扬落着粉白粉白的花瓣。
他是不大能喝酒,却又总逞强的。
他想。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4.
长沙春日短,刚感知到春季,眨眼就热起来了。
贴着墙根那一溜儿摆着两排绣球花,已急不可耐地冒出了些许雪白的花。
他记得这是叫无尽夏。
那人兴高采烈地指挥家仆小心把花盆一一摆好,向自己炫耀这无尽夏有多难得。
眼睛里藏着光。
再过些时日,这些雪白的花就渐渐开始从花心往外蔓延些别的颜色,紫的,蓝的,紫红的,蓝紫的,从晚春到夏秋时,延绵不绝,颜色愈开愈艳,漂亮得紧。
那人曾说过,这花所代表的,是“团聚”和“忠贞”。是了,他还记得。
他不大爱记些奇怪而无用的东西,可有关于那人的,他却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蹲下身子,不在乎裤脚沾了泥。仔细端详那些幼嫩的花,每一瓣都不放过。
若是这花所代表的是“团聚”,可这花开败已到第二季,你为何还不回来?莫不是,一直在骗我罢?
不会的。
他又自顾自的否定了这个猜想。
不会的。他绝对不会骗自己的。他也从来不会骗人。那么呆,那么蠢的人,怎么会骗人。
他想。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5.
九死一生,陪着佛爷从墓道里走出来,浑身是伤是污渍。两人沉默,此行并未找到他们想要的。
佛爷皱着眉头不快,他默然跟在佛爷身后,表情仍是淡淡的。
他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自他走后。
在这荒山里缓步行进,入眼已是一片彤红。脚下满是落叶,踩上去有种难以言明的柔软,混着轻微枯叶破碎的声音。
啊,已是深秋了。这么久没有替那人打理他院儿里娇贵的花花草草们,不知枯了几丛。
回到那熟悉的院落时,还是把他惊了一下。
几株桂花正开着,浓厚甜郁的花香绕着他,欢迎他的归家。
他记得以前,以前。
他和佛爷不带那人下墓,留他一人在家时。
那人也是如此热情如此欢欣地为他候着门,迎他回家的。
满脸笑意,唤着他的名。甜香馥郁,正如这桂树。
其实那人焉儿坏得很。自个儿怕冷,于是秋冬时节就紧紧赖在他身边。迎他回家,也会出其不意将冰凉的指尖探上他的脖颈,伸进他的衣领。还是笑嘻嘻的模样,问他冰不冰。
他总是由着他去的。偶尔也会嫌弃他冰凉的手,却没有躲过一回,拒绝过一回。
他是愿意依赖着自己的。他还是爱着他的。
他想。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6.
他记得他嬉笑怒骂,悠哉自得。
他记得他为他忧心忡忡。
他记得他忐忑地笑着对他说:“副官这命中人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记得他。
以及有关于他,有关于他们俩相处的一切。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我也不想经久不忘,心念你的名字似苦酒入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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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四月份的老东西……感谢大家在我没有一颗粮食收成的情况下依然不离不弃的没有取关我……(双掌合十)
高考前的最后一篇,再就真没时间发东西了,老文也都搬完了,粮仓空空……
等高考完之后我一定……一定不会浪到忘记一切……会重新拾起更新的……吧?
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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